◎梅生
2022年，观看极具个人风格的编舞家古佳妮的肢体剧场《迁徙》时，我虽然坐在观众席最后一排，距离舞台有些遥远，却仍然被噪音声场，以及四名舞者快速激烈且带有冒险甚至危险意味的动作搅动得身体微颤，心理上觉得自己“死”了好几次。此后，偶尔想起《迁徙》时，还是觉得它凌厉如刀，一不小心就会被它“割伤”。
但不久前与北京观众见面的古佳妮编导的新作《褶皱》，尽管也有让一些观众忍不住捂上耳朵的环境噪音，却呈现出与《迁徙》截然不同的质感。
锐利的表达
《褶皱》虽比《迁徙》多出两名演员，可是因为舞者的动作都非常缓慢，甚至接近静态的造型，彼此之间并无宣泄各自情绪的肢体冲撞，整体基调要比《迁徙》温和许多。
不过这并不表示古佳妮失去了锐利的表达，她只是把发力的方式，由外在的张狂变为内在的收敛，手法虽说变得绵软，但力道不减。
结合她的另外两部编导作品《右一左一》《插销》来梳理她的创作，这四部作品，都突破了偏重编舞动作的舞蹈或舞剧的边界，成为演员身体、道具、声效、灯光、场域等并重的综合表演艺术。而在强调作品的整体视听效果之时，她在不同的作品中，也用逐渐增加舞者数量、改变舞者性别配置、制造富于张力的刚柔缓急等方法，赋予作品能量，探讨人与他人、人与社会、人与物件、物件与物件建构的关系，以及其中的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外驱力与内驱力对于个体的影响与塑造。
关系的抽象
《右一左一》2015年于墨尔本艺术节首演，两名女性舞者身处忽明忽暗的光影之中，她们在多种噪音的驱动下，借助戏曲舞台式的一桌二椅，通过身体的亲密接触和对抗疏离，展示人与自身、与他人相处的方式。
《插销》首演于2019年，由上海国际艺术节扶持青年艺术家计划等项目委约。三名女性舞者借助一把长梯子、70个平均重达7公斤的苦荞麦皮填充的枕头，完成倾倒、起身、旋转、奔跑等动作。她们想像插销一样，牢牢地锁住与他人、与社会、与自身理想的关系，但直到筋疲力尽，一切都是枉然。
虽然这两部作品的创作者与舞者都是女性（古佳妮在这两部作品及《迁徙》中，同时也是演员），但作品中并无与女性主义、两性关系相关的内容，呈现的只是模糊掉性别身份，高度抽象的人类关系，或依偎、共融，或对立、逃离。到了首演于2021年的《迁徙》中，舞者的队伍虽然变成了四人，并且加入了男性，但依旧用去性别化的表达，揭示人心的骚动难安、人性的善变莫测和人际关系的不断反转。
《迁徙》是由中国舞蹈家协会“培青计划”、香港西九文化区自由空间和上海国际舞蹈中心剧场三方委约的作品。三具被肢解的假人模特、多道远观像钢丝的绳线、40个外壁极薄的空箱子，让这部作品显露出锋利的气质，当四名舞者以挑战观众心理承受能力的方式与这些物件发生关系时——比如脚踩空箱子的外壁、一名舞者在几个倒置排列的箱子底部撩拨另一名舞者的头部、让假人模特借助绳线从高处落下等，危险的信号在舞台上发出的同时，人类迁移、社会更迭乃至自然界流动的图景，也映入观众眼帘。
从物理属性的环境到心理属性的空间，从人的外部行为到内心活动，变化无处不在，随时都在发生。
切割的幻象
这些与人类、社会、自然有关的变化，虽然被古佳妮做了变形处理，但因为她观察世界的视角是由外在的现象切入内在的本质，所以舞台上抽象的种种，在生活中其实有迹可循。也因为舞者不囿常规的精准极致表达，观众接收时虽会心跳加速，但并不觉得吃力。然而新作《褶皱》中所呈现的变化生发于人的内心世界，因此并不易于被观众感知。
理解这部作品，也许需要借助古佳妮写在节目单上的一段文字：“作品以‘褶皱’为题，旨在揭示表象下的持续运动，以及可见形态之中蕴含的混沌。正如地貌在强大力量的挤压中发生变形，象征着生命形态与物理形式在多种力量作用下的质变。观测生命在蜕变中消亡与再生，周而复始。”
她所言的表象，可以是远方骤然爆发的战争，也可以是近处的个人生活，世界仿佛成为“任由人类剪辑、切割的幻象”。《褶皱》通过让舞者刻意放慢身体的动作，将人类心灵深处不为外界在意的情感、难以释怀的波动情绪放大，并尝试将主观的幻象打破。
当六名年龄、专业、风格均有参差的舞者，弃用冲突强烈的肢体语汇，仅是展示摸爬滚打等人类行为的基本动作；当他们想拍一张“全家福”，摆出的造型总有不和谐的因素，让幸福的瞬间迟迟不能被定格；当他们像液体般，依次沿着一个浴缸的边壁“流入”又“流出”……生活与社会、生理与心理、物质与欲望等层面的“褶皱”，因“力”的挤压而出现，也因“力”的退场而消失。
每个人在融入社会的过程中，都要面对与他人拉锯时出现的“褶皱”，但我们或许也应该想办法，在束缚与自由的夹击下找到抚平“褶皱”的方式，在自我价值得以实现时，在生命迈入新的阶段之时，能够带上独立的人格。
古佳妮的剧团“十口无团”这个名字中，“十口”是对她的姓氏“古”的拆解，“无团”是对“舞团”定义的打破——她的作品也充满拆解日常的印迹。它们在某种程度上，就像歌手杨乃文的音乐一样，节奏无论快慢，都以看似冷峻实则通透的面目，帮助接收者打破对于生活的钝感，更加敏锐地察觉生命的本质。
供图/十口无团